藍,那是整齊的頭頂上的屋瓦;綠,那是窗外的寧靜和恬淡;白,那是白灰涂刷后的墻面。古老的窯洞曾經是我們的居所,并不高大堂皇的居所內部,有過苦難和艱辛,也有溫情和歡喜。在平淡的生活里總有種力量讓人期待,讓人感受到美好,這便是色彩。
我始終懷念兒時那些明艷的年畫,在有限的房屋領域里,它是一種無限的精神延伸。
第一次跟父親買年畫,在天橋的新華書店。書店里橫拉著一條長繩子,繩子下橫擺了一溜兒的長桌子,樣畫挨個兒齊刷刷夾在繩子上,右下角都粘著一個黃色圓盤兒的墨字序號標簽,標簽下放著相應的年畫。一沓沓、一摞摞的年畫永遠多不過一層層、一波波買畫的人,人們擁著、擠著,擁擠出一番喜慶的新年景象來。
父親先著手為家族里的一位五服外的奶奶買年畫,這位奶奶,每年臘月初一都要到我家坐坐,從灰布衫大襟里顫悠悠掏兩毛錢給父親:“銀鎖,隔天去陽泉時,給俺捎個‘胖小小’?!?/p>
“嬸,別買了,你去年的‘胖小小’還能用?!备赣H知道老人極會節省,木棍上插個玉茭芯,便是她的癢癢撓,她家里從來不吃抿圪斗、剔尖面和煎餅這類飯食,覺得“稀澄稠”的食物會多浪費面粉,她的屋子比別人家的都要黝黑,據說是常年燃著一種干艾草,為省下幾包抽旱煙的火柴。
“換新的,換好的,這種咱不省?!薄坝绣X沒錢,貼個‘胖小小’過年?!崩先苏f。
“胖小小”是鄉村老人對年畫的稱謂。老人們受《招財童子》《麒麟送子》《連年有余》等傳統年畫的影響,喜歡過年時在屋子里貼個“胖娃娃”,為此當時還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:“過年好,過年好,吃扁食,穿新襖,炕頭上貼個‘胖小小’?!?/p>
“胖小小”不必非貼在炕頭上,但一定是貼在屋子里最明顯的地方,被煙火味、生活味熏染了一年的屋子,換上幾張色彩明艷、喜氣洋洋的年畫,屋子亮堂了,嶄新的日子也就開始了。
上世紀70年代的“胖小小”,構圖已經從白胖小子抱鯉魚擁牡丹的形式中拓展開來,換成了有理想抱負的兒童年畫和凸顯吃苦耐勞精神的豐收年畫,畫圖精美、喜氣、自然,色彩明艷又積極向上,有滿滿的正能量。父親為老人選的年畫叫《看書小姐妹》,畫圖中兩個粉嘟嘟的孩子坐在書桌旁,捧著一本學科學的書籍認真地看著,她們衣著鮮艷,眼睛明亮,有著一模一樣的深深的酒窩。父親說,這張年畫老人肯定會喜歡。
書店里戲劇類的年畫也很多,有舞劇《白毛女》中披著白發、蹬著舞蹈鞋的喜兒,有《紅燈記》中梳著大辮子、舉著信號燈的李鐵梅;有《智取威虎山》里披著白皮襖與土匪對黑話的楊子榮;有《梁山伯與祝英臺》《女狀元》等戲劇電影里的人物彩色劇照。售畫員手極快,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報號中嗖嗖嗖卷起年畫,畫紙嘎啦嘎啦的聲音,弄得我一陣陣心慌,生怕來不及細細挑選,中意的畫便刮風一樣地被人卷巴光了。
我在大人們的腋下鉆來鉆去,摸摸這張又瞅瞅那張,覺得這個很新潮那個又頗新穎,選中這一張后另一張也丟不下。終是選擇了一幅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的詩詞年畫。短發飛揚的楊開慧,著一襲青灰色長布衫,圍著雪白的長圍巾,背景是縹緲的月宮和舞袖的嫦娥。
“我失驕楊君失柳,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……”
那一年正月間,到我家串門的人,都要認真地誦上幾聲這首詞,或講述或傾聽一下它的背景故事。這幅畫是我最初的文學緣起,多少年后,我都能想起當初自己一句句背詩詞的情景。
或者我在母腹的胎動中便感受到了古今文學與藝術的魅力,母親年輕時唱過戲,父親也在劇院武場里敲過邊鼓,父母年年都在家里貼一些戲劇年畫,有《打金枝》《十五貫》這類老戲曲的,也有《洪湖赤衛隊》《小二黑結婚》這類現代劇的,父母這種行為歸類于追星一族的情感寄托,而我則在年畫中覓尋我所渴求的文學故事,在文學故事中求得見識和滿足。
那些年走親戚串門,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在人家墻上找畫??匆娺^《八駿全圖》《天女散花》,看見過《鐘馗》《四美圖》,還有一種由八幅或十六幅圖組成的戲劇集畫作,32開書本,圖文并茂。同學家里有這么一幅年畫,畫名叫《西施》,沿著炕圍子貼在炕的最里面,我渴望了解整幅畫的故事概況,可惜她家炕太大,小小的我站在炕沿邊,即使把身體前傾在最大的尺度,也只能看到年畫的畫面,無法讀到畫框外的文字注解。
沒有什么比這種更撩撥人的了,我找理由往人家家里走了好幾次。上學時繞大圈去她家里等著她一起走,放學后到她家里和她一起寫作業,我總想瞅住她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看畫,可這樣的機會何其少,她家里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妹妹,她媽媽幾乎每個點鐘都坐在那盤大炕上搖晃著身子哄孩子。
觸動心靈的東西總讓人留戀,我是用幾次她媽媽上廁所的時間看完整幅畫的?哦,忘記了。只記得我也曾有過的竊讀經歷。
“昨天我讀到什么地方了?那本書放在哪里?左邊第三排,不錯……”林海音這樣說。
“上次我看到什么地方了?第二行的第三個畫框,嗯,是那兒?!蔽疫@樣說。
“我很快樂,也懼怕?!绷趾R粽f。
“我也懼怕,也快樂?!蔽艺f。
想到這里的時候,又想起北嶺坡大舅家1977年的日歷,是一幅名為《栗子》的年畫,畫面上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在吃干果,腳邊散落著許多褐色的我從沒見過的干果殼。有那么一段時間,我都和村里的小伙伴們炫耀:“見過栗子嗎?”“栗子是什么樣子呢?”
過年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,而這期間常令人回味的,是我們對生活所傾注的飽滿熱情。